看似貧脊,卻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評《台灣惡地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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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著人們進入高雄內山地帶的臺28線,貫穿北高雄,一路通往旗山、美濃,途中會經過一片綿延起伏、尖銳陡峭的裸露丘陵,彷若巨龍盤天而去,異世界般的景象衝擊著視覺。這裡是田寮,人們稱為「月世界」的所在。鋸齒狀的尖刻山景與四周刺竹林形成某種冷冽、如夢似幻的感受。

位處臺南、高雄一帶的惡地面積最為遼闊,北起臺南玉井、南化、左鎮和龍崎,南至高雄內門、田寮、旗山和燕巢,南北長約35公里,東西寬約8公里,範圍大約1014平方公里。

過去臺灣惡地給人的一般印象為邊陲之地,生活其上的人們在險惡的環境中胼手胝足創造生機,惡地因之長出生命與生活的果實。

臺灣西南部這一大片極度不毛的邊寂之地,何以在荒煙蔓草、似無所用的地貌之下,特別要被指認出其重要性?因為這裡擁有歷史的兩種豐富。一個是地球科學史的豐富,是環境的,是曾經被治理者寄予厚望的興業探勘之所;一種是人文史的豐富,是人的遷流,是自18世紀清末朱一貴事件以降,不毛之地如何轉為聚眾、練兵、惡地營生的在地傳奇,以及人如何與自然環境共生而創造的豐富。

《台灣惡地誌》導論:惡地求生

《台灣惡地誌》環繞的主軸在於「惡地」二字,其中包含地球科學也提及人文生態史。身為在學校教地球科學的老師,拜讀完豐富的內容之後,該如何切入評論成為大哉問。是談惡地的形成故事?每次出野外都品嚐的惡地芭樂?惡地中耐旱、耐熱、耐鹽的植物?棲身在惡地中的野生動物?還是惡地如何成為宋江陣(武藝)、總舖師(廚藝)的原鄉?

穿山甲為惡地生態系的一份子(圖片來源:flickr:Logan Lai)
穿山甲為惡地生態系的一份子(圖片來源:flickr:Logan Lai

想來這些有趣的話題,還是交給讀者自己去心領神會。我還是以熟悉的地質角度切入,談一談何謂惡地。

每逢颱風、豪雨、地震過後,大地一片狼藉,往往會聽到所謂台灣「地質」不好,所以才會有地質災害的說法。地就是地,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何謂善?何謂惡?我在《史記.張耳陳餘列傳》中找到了說法:「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將善地,徙故王王惡地。」也就是說,古代真的有把地分為「善地」、「惡地」的說法,而所謂的善惡,則完全取決於人類的價值判斷。

就自然科學而言,土地本無善惡之分,風化、侵蝕、搬運、堆積、壓密、膠結、岩化、抬升,本來就是一個循環,沒有河川氾濫,又何來的農耕平原?沒有風化侵蝕,山地豈非高聳入雲?

本書導論就開宗明義把「惡地」(Badlands)做了地形學上的定義:「地表極易受到水流侵蝕,形成無數深刻的蝕溝及細小的紋溝,崎嶇難以行走,草木難生,不利農業生產。」簡單的說,就是人類眼中不具生產力的貧瘠之地,這跟史記的說法,不謀而合。

高雄月世界(圖片來源:flickr:Youxing Tu

➤月世界跟火焰山:看似貧瘠卻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隨著時代的演進,土地的利用不再侷限於農耕或建設,地景欣賞與地質教育逐漸成了綠色旅遊的重點。寸草不生的荒涼,加劇了大自然營力的雕琢力量,從岩石的組成到雨水的刻畫,全都成為孤傲的美感、知識的饗宴。

惡地身分的轉變,徹底縮短了我們與惡地的心靈距離。在談惡地的故事前,為了拉近距離,讓我們先從《西遊記》的二師兄談起。

說起豬八戒,本是天河裡的天蓬元帥,只因酒後戲弄月世界的嫦娥,才被貶下凡塵。而在西天取經的過程中,豬八戒假裝是牛魔王的叔公,以治病爲名,騙去芭蕉扇,經過一連串戰鬥,最終通過火炎山。這裡面的「戲」和「騙」都是惡,但動機不同,目的也不同。這段故事帶出了「月世界」、「火炎山」兩個不同的場景,也揭開台灣兩種不同的惡地類型:「泥岩惡地」與「礫岩惡地」的序幕。

泥岩惡地,主要分布於台南與高雄之間的丘陵區,地質學上稱作「古亭坑層」。這個巨厚綿密的泥岩是來自於廣闊的海洋沉積物,帶有大量的鹽分以及海洋生物。由於泥岩的滲水性、透氣性都不佳,再加上土壤鹽分以及氣候乾燥、炎熱,所以不管是人工農作物或者是天然植被都生長不易,被稱為惡地,其來有自。

月世界-泥岩惡地(圖片來源:flickr:Formosa Wandering

當雨季來臨時,細緻的泥岩吸水後變得又軟又黏,果然惡地的土會黏人,讓人行不得也。而好不容易生長的淺根性植物遭遇沖刷,迎來一場植物的重建浩劫。雨過天晴,泥岩表皮脫水龜裂,則又是另一番景象。就在這不斷的晴雨轉換之間,徒留青灰色的泥岩,映照著皎白的月光,一身孤傲、滿面風霜。

從地質景觀來說,大面積的巨厚泥岩,無植生的遮掩,雨水侵蝕出大量的蝕溝、紋溝,土指、天然橋,並留下尖銳裸露的鋸齒狀小峰,像極了月世界。這個昔日崎嶇難行,草木難生,不利生產,不具經濟價值的惡地,卻成了今日地質旅遊中具備稀少、特殊、具觀賞價值、有地質教學與研究特色的特殊景點。

善惡的取捨來自人,當價值觀由經濟利益轉向永續環境之時,善惡也開始翻轉。

這時,泥岩中的有海相化石經過了多年的醞釀,轉化成高壓的天然氣,封存在綿密的泥岩之下,就如同醇厚的香檳,時時等著慶典的爆發。這個豐富的天然氣資源引起了當年日本總督府殖產局及後來的中油公司的注意,紛紛投入探勘工作,本書有詳細收錄這些珍貴的調查報告與地質圖。

褶皺、斷層、地下水、泥岩、天然氣,水乳交融的跳著前進後退的探戈,時間一到,天然氣伴隨著泥漿,順著裂隙向上噴發,形成一個個稱為噴泥窪、噴泥盾、噴泥丘的地形。泥漿像極了沸水,山形像極了火山,就跟當地的地名一樣:深水、奧深水、烏山頂、烏山頭、滾水坪、小滾水、大滾水……這種只有在泥岩地區才會出現的泥火山,依然是植生惡地,卻成了地景奇觀。

泥岩惡地中,最具有地質特色的就是混同層了。所謂的混同層,就是深海泥岩中挾著一些巨大的外來岩塊,經由雨水風化侵蝕後,一顆顆的孤峰突出於丘陵之上,形成特有的地景。

位於台東利吉的利吉混同層泥岩中,夾雜著的石頭山、虎頭山、猴子山、貓山等外來岩塊;而恒春半島的墾丁混同層泥岩中,則有大尖石山、小尖石山、青蛙石、大圓山、羊角石、大山母山、門馬羅山、石門山,以及尖山等凸出山峰,這些外來岩塊成為台東與恆春的地標。

大尖石山(圖片來源:flickr:兩頁威~~Will_Lee

這些岩石複雜多樣,包括來自大陸板塊的礫岩、砂岩、頁岩和石灰岩,以及海洋板塊的輝長岩、蛇紋岩、玄武岩和橄欖岩……等,這多種岩性的複合,記錄著造山運動時,在板塊碰撞下,把深海的泥岩與海洋地殼推擠上來的過程,是台灣位於板塊交界地帶的證據。就泥岩的侵蝕而言,這同樣也是植生的惡地,卻是全世界地質學家趨之若騖的地質露頭。

說完了泥岩惡地的特殊性,接下來要談的是礫岩惡地了。台灣的礫岩惡地主要出露於苗栗三義的火炎山,地層是形成於造山運動之後的頭嵙山層的火炎山礫石段,沉積環境是河川礫石層。礫石的沉積過程少了泥岩惡地中的鹽分,以及膠結緊密不透水的因素,照理說應該躲開惡地的命運,可是,膠結鬆散的特性,竟也成了它發展為惡地的重要條件。

火炎山-礫岩惡地(圖片來源:flickr:Louise Huang

因為是年輕的河川礫石,礫石中夾雜著泥沙,岩性鬆散,膠結不良,而且淘選度差。大大小的顆粒交雜在一起,形成巨厚的礫石層,礫石層之上則往往發育有陸相的紅土層。

由於礫岩層中夾雜的砂、泥與紅土含有鐵質,經由風化(氧化)作用的關係,呈現出鐵鏽的紅棕色。再加上礫石間的孔隙較大,透水性良好,且礫石與礫石間的泥沙膠結不良,導致降雨時雨水容易下滲,將充填的泥沙侵蝕帶走,造成礫石的崩塌,形成一系列的深谷、陡坡與石頭河。這時候的火炎山,經過陽光投射,就形成火焰般的紅色孤峰。

➤樗樹無用、惡地非惡

《台灣惡地誌》詳細介紹了台灣不同地區各具特色的惡地:從深海沉積的泥岩以及內含天然氣的泥火山,到海陸碰撞時,泥岩夾雜各色外來岩塊的混同層,一直到造山後期的河川礫石層,岩性不同、沉積年代不同,沉積環境也都不同。就風化侵蝕作用而言,礫岩與泥岩的膠結度、孔隙率、透水性、含鹽量也都截然不同,這些不同的因素,代表著不同的地質意義。

然而,在同一個島上,因為受到造山運動的內營力,以及氣候條件的侵蝕風化外營力,不同區域的不同岩石,竟形成同樣不利於農耕的惡地。這個表象的「惡」,內含了多少不同的成因?就如同天蓬元帥下凡前在月世界的「戲」弄之惡,還是豬八戒取經時在火炎山的「騙」取之惡,都是惡,原因呢?目的呢?

我們唯一能知道的是,正因為「惡」,這些土地沒有被人類開發過度擾動,如同莊子的樗樹,反而成為得天獨厚的生態保存區。

本書最後一章提到可寧衛的馬頭山開發案,在當地居民的動員下,他們發現了穿山甲、白螃蟹、澤瀉蕨等等珍貴的淺山生態系。我不禁在想,當有一天「惡地」的定義改變了,「生產力」不再是以植生與否為判斷,而是以地景的特色、永續及其科學內涵做評分標準時,那時,「惡地」永續旅遊的豐富資源將蓋過農作物的貧瘠。

當人文與韌性拉近了我們與「惡」的距離,「惡地」或將會有另外的評價。

澤瀉蕨(圖片來源:flickr:Bahamut Chao

原文轉載自OpenBook 書評》我們與惡地的心靈距離:評《台灣惡地誌》
作者:林明聖(台北市立大學地球環境暨生物資源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