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神人之家》,心第一次震動,是哥哥開發財車在路口賣鳳梨的畫面。
那裡是嘉義民雄,讀研究所期間,幾乎每天都會經過那個路口。
印象中那裡似乎永遠有一兩輛發財車,賣鳳梨還香腸什麼的。三年來我只停過一次,陪同學買鳳梨。
民雄鳳梨真是甜得霸道,但那個路口十分荒涼,正對一條常有聯結車、貨車疾駛而來的大馬路,背後就沒有路了。那裡應該是貨真價實的路衝。
不曾在那路口停留,多半原因是沒有結市。生性懶惰,總希望下車一趟買齊吃喝水果,但路衝處永遠是寂寥的一兩輛發財車,少有人潮聚集。
民雄夏天鎮日曝曬,發財車架起五百萬大傘遮陽,遠方柏油路在熱氣中變形冒煙。大卡車朝著發財車筆直疾行高速左轉,揚起的滾燙沙塵灰撲撲無情搧向發財車。這不是煞氣,什麼是煞氣?要如何靈光閃耀固若金湯的運勢才能破解一道道正面衝來的廢氣?
賣鳳梨卻始終不曾旺來的哥哥,讓路衝更寂寞了。
信仰
原以為這部紀錄片要談信仰,然而神太沈默,追根究柢卻是人最難解。
有神坐鎮的一家卻未榮寵加身,反而像被棄:哥哥諸事不順、父親爛賭、母親連海都不曾看過,鎮日駝著背吃力上下樓擦擦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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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追問他信奉神明的家人:
你感覺真的有神嗎?
也許我們對於神刻板印象太深。媽媽說:
那時候你們不在家,都是祂們在陪我。
酉鑫在哥哥事業又一次失利時說:
你問公公(神明)怎麼辦。
哥哥開始新的柑仔蜜種植事業前先向上稟報;爛賭父親則是對於神像前凝觀香爐,要在屢屢槓龜的命運盯岀翻轉的一絲破綻。
神沒有格外施恩,卻給了他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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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豈敢不信神
因此最痛一幕,是還來不及成熟便夭折的柑仔蜜全數泡爛雨窪,連老手都說,數十年來沒下過這麼大雨。
你如何不啞然失笑,如何不小小聲在心底質問神明,不保庇就算了何苦這樣糟蹋螻蟻一般讓祢的弟子苦海翻來覆去?
但哥哥沒有表現怒氣或暴躁,鏡頭回到神明廳,兒子酉鑫背對他,擔心得啜泣起來,哭出這家人始終沒有掉下的淚。
作為神明的弟子,他或可再去求再去修再去忍;
作為爛賭父親的兒子,他或可抱怨並立誓不做那種不曾留下什麼給孩子的父親。
但如今身為父親的他,竟要讓孩子來憂愁他屢戰屢敗的事業。
酉鑫哭著要他求神問怎麼辦?
哥哥回:
你說問華佗公公柑仔蜜怎麼辦喔?華佗是救人的,又不是救植物的。
拗不過酉鑫要求,哥哥看向神像念念有詞,沒有人確定他是做做樣子安慰小孩或者真的去做了。眼神悲哀滲進了骨髓。
人未必是看見神蹟而有信仰,有時候明明一連串的衰但事到如今,你豈敢不信?如果原本生死簿紀錄的命運其實更坎坷波折?
神為何沉默
「我覺得我很自私,一開始是因為自己才回來,拍到現在其實覺得自己好像完整了一點,我不再是一個人了。」阿良說。
「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啊。」長兄笑回。
好像有點理解為何哥哥不質問神,彷彿有一瞬間,哥哥化為神了。跨越了索討、畏懼、乞求之後,以肉身去迎接紅塵萬千。
也許就得經過那樣人間的千錘百鍊而始終不動搖,神才得以存在。
接住人心的時刻
然而真的有神嗎?
看完電影超過半年,依舊沒有答案。
這段期間,還讀了林徹俐散文《附神:我那借身給神明的父親》,以女兒視角凝視乩身父親,凝視父親退神後的疲憊與無力,反覆叩問:神,究竟在不在?
《附神》與《神人之家》遭逢的神與人之間的關係,本質上驚人的相似。那會不會也是許許多多「神明代言人」共同的痛苦(或者將之視為試煉)?

應該最親近神的人,卻最常問神究竟在不在。
不斷想起遠藤周作《沉默》所寫:
海仍然發出陰沉而單調的聲音啃蝕著海灘,我無法忍受。我在海可怕的寂靜背後,感受到神的沉默──神對人們的悲歎聲仍然無動於衷。
遠藤周作《沉默》
神為何沉默?難道人生真有那麼多舒伯特與神都無言以對的時刻嗎?

直到某天,在臉書看見某位朋友的貼文。
他的母親罹癌,臨終前說看見信奉的王爺來保護她,還派天兵天將守在門口。
我淚流不止。神的意義,就在這裡。
困厄之時、絕望之時、跪地之時,祂未必(使信徒感覺到)賜福擋災,只是讓你感覺祂就在身邊沒有走遠;祂也許不能出手改寫生死簿,卻在生命最後一刻現身抵擋邪祟侵擾。
那一刻竟是與神最親近的時分,並不是跪拜祈禱,而是真切感覺自己的破碎被祂承接,從試煉中保持清明與良善,去感覺唯有自己感覺得到的安慰。因為信仰,竟是活著十分珍稀難得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