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雄人,高中畢業便到外縣市讀大學,畢業後到台北工作,標準的北漂歷程。也許是離家時還太小,到台北後才學會了老。以前總在百貨公司流連忘返;如今假日最常做的,是找一處老街或荒僻小鎮晃悠,去看老建築蔓生的窗花,或是被時光沖刷得褪色的舊店舖。
大稻埕是我最常去走看的地方之一。迪化街鱗次櫛比的中藥行在屋簷下擺出各色乾燥南北貨,店主紛紛熱切招呼試吃,隱藏著暗中較勁的力道。
腥鹹海味混雜著藥材草木香,是專屬於大稻埕的氣味。許多特色文創小店錯落在中藥行之間,新舊交會卻並不衝突。
平素生活只顧一心往前衝,來到大稻埕我總不忘向上看,看那些日治時代留下的巴洛克建築。細緻窗花與憑欄俯視老街遊客,在喧鬧市集裡自有一份矜貴。
如同那些老建築,大稻埕的藥香,也是積攢多年的韻味。1860年淡水開港後,外商紛紛前來大稻埕設立洋行,帶動當地發展,成為台灣商業貿易極為興隆的地方。
日治時期,大稻埕已經成為中藥的主要集中點。直至1987年正式開放中國藥材進口,大稻埕的中藥商家如雨後春筍般增加,創造了此處的一代盛世。
這兩年我為了一本新書企劃,走訪全台百年中藥行。迪化街上便有兩家百年中藥行成為採訪對象,分別是「上乾元蔘藥行」及「六安堂參藥行」。
上乾元承繼自1875成立的「乾元藥行」。據上乾元店主的描述,以前藥店全盛時期,切藥、製藥、抓藥、炒藥都有獨立的部門,每一部門都有一位師傅當負責人。
店主回憶,小時候店裡每逢吃飯時間得開三張12人座的圓桌,學徒得先為師傅盛妥一碗飯,等師傅們都吃飽了,學徒才能上桌。
往昔藥店採師徒制,師傅不但手把手傳承技藝,也是判定學徒是否具備「出師」資格的關鍵角色。出師了,才准站上櫃檯。三年六個月學徒生涯,那一刻有了榮耀的加冕。
另一間「六安堂」,則是截然不同的故事。早年原址在延平北路,前一代店主相中迪化街的潛力欲遷店來此。彼時老店們各擁山頭,眼見全無贏面,六安堂當年店主遂靈機一動,在店門口申請設置了公共電話,旁邊擺滿日常補藥帖子,來打電話的人們聞到藥香,便隨手買了幾帖帶走。
私有電話尚不普及的年代,此計一出,店門口大排長龍。奇招突圍,六安堂在群雄環伺的迪化街殺出一條血路;如今更整頓成金碧輝煌的嶄新店面,專攻頂級客群。
有別現在斯文的文化歷史氣息,古早大稻埕像是一片武林,高手雲集各憑本事。有人拜師帶路,有人赤手空拳,無非都是為生存拼搏,安身立命,創造屬於自己的門派。人情義理,自有規矩。
這些故事恐怕鮮少人傳唱了。相信他們都是繁盛過的,甚至有那麼一兩帖方子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只是失傳了、散佚了。幸虧仍有藥香伴著霞海城隍廟的香火,縈繞著這片土地。
本文刊載於〈城市學〉專欄,出處:《文化快遞》5月號 no.25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