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名字的台北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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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慣習的居住空間,標註了他的所來之處。從小住透天厝,剛上大學時與台北同學聊天,隨口問起,那你們家有幾樓?換來一臉茫然。原來北部人多半住大樓或公寓,鮮少住透天。後來北漂發現很多人家需要額外租車位,更是衝擊,車庫居然不是住宅標配!

先生則在我更陌生的眷村長大。近年眷村活化保留舊文化遍地開花,最知名的大概就是四四南村。走進窄巷弄,先生比劃著小時候總是踮著腳尖搆在石牆上的縫隙,偷看鄰居在不在家。「以前要踮腳,現在還要低頭看。」

去過新竹眷村博物館、台中審計新村等處,最喜歡的莫過於台北市五常街的忠貞新村。未被圈地活化的巷弄,陷入午睡的寧靜,沒有人沒有車。有些老屋頹斜,綠色植物蔓爬屋簷石牆;瘦挺的樹長出檐廊,人去樓空的空地,披掛著不知屬於誰的花被單。

數年前講述眷村生活的電視劇《光陰的故事》很紅,我不免俗看過片段,以為現實就如同戲劇般愜意,暈著溫馨懷舊的昏黃薄霧。實際不然。據先生說,他的爺爺當年隨政府帶著一家大小逃難來台,落腳在六張犁臥龍街。一群平民自建房舍,低矮簡陋,但終究有瓦遮頭。該眷村緊鄰大安國小,也是先生的母校。我開玩笑,「原來你以前也算是天龍人」。當天龍國還不是天龍國,還沒有柏油路和捷運,爺爺推著車徒步到深坑賣爆米花,掙一天的錢,再推車走回臥龍街。

除了貧窮,父祖連最基本士兵階級都沒有的外省第三代,還有更難的要面對。以前眷村廣納百川,也有不少本省家庭,先生童年的眷村本省人甚至比外省人更多。根本不會說閩南語的先生打不進本省圈,當然也不可能跟軍官的孩子玩在一起。那時活著,真是夾縫中的夾縫了。

有次造訪〈一把青〉拍攝場景北投中心新村,範圍著實不大,房舍緊挨。隔壁發生什麼事、小孩闖了哪些禍,全村都聽得一清二楚,久而久之大夥都成了語言專家,四川、河北、湖南腔和閩南語都聽得來。

沿著山坡往下走,先生突然止步,捏著鑰匙往建築的石牆鑽,灰白粉塵唏哩哩落下飄揚。說當年「鑰匙」是個新鮮玩意,偶然撿到了,村裡孩子就這樣鑽牆玩。物資匱乏的年代,什麼都好玩,什麼都值得大驚小怪。孩子挖牆角蔓生的青苔為樂,被大人嚴厲喝斥,「挖光了牆會塌掉!」也稱得上是一則聞所未聞的都市傳說。

如今先生已想不起童年住的眷村名稱,有件事卻銘刻不忘:大安國小要擴建,家裡恰好被圈在徵收的那一區。大人以拖待變,先生有天放學回家發現家沒了,家具凌亂堆在大樹下。當晚他爬上樹,俯瞰此地。全家不得不搬,奶奶不願意,向沒被徵收拆除的人家租房。搬到木柵的先生,有時會徒步穿過辛亥隧道去找奶奶。

好幾次我們開車騎車經過,先生總會再說一次眷村的故事,摸索過去居住的大概位置,看看奶奶晚年住的矮房。「房子都不見了,我爸種的樹還在。」

本文刊載於〈城市學〉專欄,出處:《文化快遞》8月號 no.26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