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者的田野觀察手記】夢回西吉嶼:不管多遠,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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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台灣有許多特色在地民俗文化,種種信仰和習俗,隱含著土地更深遠的歷史社會記憶。記者 Rimuy 長期穿梭田野,透過她的眼睛與步伐,帶領我們深入地方,捕捉隱藏在台灣各角落的故事。


藍洞:偏遠離島觀光熱潮

澎湖南方四島中的西吉嶼,以「藍洞」聞名,每到假日中午,參加一日跳島行程的遊客,搭乘觀光船圍繞在藍洞外,觀賞壯觀的玄武岩石柱,中午的陽光直射上方洞口,形成一圈藍色風光,神似義大利藍洞,船上的遊客都會擠到最好的位置拍照,留下到此一遊的證據。

不同船家的觀光船以扇形展開,暫停在海面上。依「澎湖縣南海玄武岩自然保留區」規定,船隻不能進入藍洞內,非經主管機關同意,也不能登島。觀光船小老闆在船頭導覽,除了指點客人最佳的拍照位置,也講起西吉的歷史。放眼望去,遠遠只看到羊群的荒島,西吉嶼從前竟然有人住。

西吉嶼上不只有藍洞美景,在島嶼的另一端,曾有一個靠海維生的村子,如今依然可見房舍、水井、圍牆。民國67年7月,當局遷村,最後的西吉人以及島上的神尊池府王爺,往澎湖本島或是台灣高雄一帶遷徙。

我因記者工作,要了解海洋國家公園管理處和澎湖縣政府,對於這一波觀光熱潮有何管理政策,陸續訪問了遊客、業者、官方、距離最近的東吉島居民、海洋生態保育團體等等。但是,西吉嶼既然曾經有人住,那他們對於觀光客圍觀這座島嶼,又會怎麼想呢?

懷抱好奇心,我透過電話、網路四處問,哪裡可以找得到西吉人?我想說用十五分鐘,簡單訪問西吉原居民的意見。哪知竟問到了,西吉人在中秋節連假,要返鄉三天。西吉既無炊煙,西吉的時間停留在過去,沒自來水、沒電,更重要的是,根本沒有可靠岸的碼頭。

他們說要用西吉日出的背光,拍一張悲傷的背影照。(圖片來源:Rimuy)

西吉鄉愁:不管多遠,都想回家。

中秋節早上五點,散居在高雄、台南一帶的西吉人陸續出發,到台南將軍港搭七點半的交通船,兩個小時的船程,跨越黑水溝,到南方四島中最繁榮的東吉嶼。東吉嶼對面,無交通船可到達的西吉嶼,才是他們的家鄉。

「凸礁仔」載西吉村民搶灘,船身被白浪推擠,得靠人力拉住,人員、貨物要上下船,得眾人齊心,一個扶一個。(圖片來源:Rimuy)

東北季風掃下來,東吉嶼和西吉嶼之間海域海流複雜,今天又比平常更凶險。隊形排開,人龍接力把一箱一箱的行李搬上俗稱「凸礁」的小船。

一行近20人圍坐在船尾,六級風把大家吹成亂髮,手緊緊扶著船身,也顧不得理。浪高三公尺到四公尺,整艘船甩上又甩下,像是搭海盜船,尖叫聲此起彼落。

乘風破浪,都不足以形容這群西吉人。

冒險患難,是他們回家的路。

把散居各地的西吉人找回來的主揪呂大哥在船頭跟船長討論,風浪這麼大,能不能照原訂計畫靠岸?距離村落最近的上岸地點就在西吉嶼東邊,正對東吉嶼的海岸,直行便到,但是,正面受到東北季風衝擊,太過危險,無法上岸。

小船一路繞過島嶼南方,往西南角移動,最終決定在貓尾滬搶灘。船長照呂大哥所指方向,把船開往岸邊玄武礁石。「凸礁仔」這種船的船頭有一整排輪胎,做為緩衝,船身才不會被海浪跟礁岩推擠之下破損。

船頭靠在礁石,西吉的男人們不顧打上岸的浪花,跳下船,腳踩礁岸、手拉船身,用肉身成做固定纜繩,在一個一個接人上岸。「坐下、坐下!好這隻腳踩下來,來!」我一踩到岸上,兩腿發軟、雙眼發昏。

這群人為什麼要拚了命上島?

人下來了,船上滿滿的行李還沒卸貨,浪況加劇,船長不得已先退出岸邊,稍作整裝再開過來。主揪呂大哥的親大哥是退休船長,他坐在岸邊看一家大小忙不停,這位跑遍世界各地的遠洋漁船船長,他說「凸礁」船搶灘,船長不只要技術好,還得熟悉環境、浪況、風勢,操作稍有不慎,被風浪打偏,是會沈船的。

我問他:「會不會擔心危險?」他兩眼緊盯船的情況,緩緩地說:「擔心是不擔心。只是希望能有簡易港口,別說是港,就算是簡單的一片壁,能讓船靠岸、讓我們回家的路,不要那麼辛苦就好。」

「凸礁」船船長膽大心細,船在搶灘過程,稍微受損,所幸並無大礙。揮揮手,船開回東吉。一行人從岸邊搶救幾乎要被浪花捲走的行囊。一箱一箱往對角線的村子搬,這等於要穿越整座島嶼,才能到達。

西吉新村:在海島家鄉野營

中午時分,太陽曬人、風也刮人,西吉嶼地勢平緩,上頭沒有一棵樹,全無遮蔭,當然也沒有任何馬路、步道,有的是一望無際的黃色草原。沒有地圖、沒有路標,大家各憑本事,或快或慢地搬運行李。

外來者如我,無法想像曾有人居的西吉嶼,竟連一條路也沒有,只有連綿不絕的草坡、石子地,輪子在西吉嶼無用武之地。(圖片來源:Rimuy)

第一次登上西吉嶼的我,以為帶行李箱方便,沒想到輪子成了無用的累贅,只能靠兩隻手扛。不知道要走往何方,望向前人當地標,沒有路線胡亂走、胡亂踩,長長的草皮上,經過圓形石頭陣、珊瑚礁石,聽當地人說,這就是他們祖先的墓。

經過將近半個世紀,島上房舍傾頹、早不能住人了,但是,在島上出生、長大的西吉人,並沒有忘記他們的家鄉,他們帶著兒女晚輩,在每年清明、端午、中秋節慶時節,回到西吉。

海島野營,聽起來很吸引人,對西吉人來說,他們回到祖先長眠的土地,每一回都在見證大自然對於家園的侵襲。他們在原本的菜園地,搭起帳篷,紅的、黃的鮮豔的顏色,是節慶才開的思鄉花。


縱是天涯海角,也是他們魂牽夢縈的故鄉。


立起鐵管、拉上帆布、升起國旗跟海盜旗,西吉男兒忙著蓋遮陽擋風的大本營。這些物料,全是一路迢迢從高雄運上西吉嶼,在從貓尾滬扛到村子來。

這些層層疊疊的石頭,一層一層正是西吉人的菜園。因為南方四島地勢平坦、風大,不易種植作物,居民要蓋菜宅,也就是用珊瑚石來做防風牆。但因久無人居,也已傾頹。西吉人就在菜園地上搭起帳篷(圖片來源:Rimuy)

還沒忙完,距離菜園最近的古厝,一棟小小的平房,被借來當倉庫以及淋浴間,上頭立了兩個大水桶,把古厝前水井的水,抽上水塔,接上蓮蓬頭,成了簡易自來水系統。另一邊在和水泥,準備把廁所立起來,蹲式馬桶,底下藉菜園的溝渠,沖往海邊。

要能在孤島上生存,得十八般武藝俱全。

這群返鄉客有老有少,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一手打水的功夫,然而在西吉住到十幾歲才離鄉的人,都還能利索地站在古井上打水,他們熟知島上的地形地物,知道晚上去哪裡撿螺、抓魚,白天在哪裡挖風茹草。

夢回西吉:耳聰目明少年郎

呂大哥最小的姑姑,雖然大他一輩,但小姑姑並不是在西吉出生的。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故鄉西吉的土地。呂大哥小心翼翼地帶小姑姑走進村子,人一樣高的草叢底下,藏著數十口水井,沒人帶路很容易踩空,許多建物、圍牆都被野生的羊群踐踏破損,一路介紹這戶是誰家、那戶原來住著哪位親戚。

走進一落宅院,兩旁是平房,四邊都有圍牆,中央是門口庭,院落入口是只容一人出入的長方形。斜陽把呂大哥的影子打在珊瑚牆上,到家了,時間的旅人。

西吉的房子多為一層樓的平房,用珊瑚石、石頭堆成厚牆,開小窗,就是為了抵擋東北季風。(圖片來源:Rimuy)

呂大哥指著屋子裡頭,褪色褪成粉紅色的一口棺木,厚重的木頭,還立在牆邊。這是澎湖離島人的慣習「立棺」,因為交通不便、物資缺乏,得在家準備一口棺材,以備不時之需。

小姑姑說,她難以想像以前的人怎麼在西吉島上生活,沒有水、只能依賴井水,沒有電、點煤油燈也是奢侈的。

或許是一段很窮苦的日子,但是很快樂,西吉人回憶兒時島上時光。村莊熱鬧時,小孩子要負責擔著菜飯供品,到主祀池府王爺的西吉宮參拜。西吉宮雕樑畫鳳,是村子裡頭最豪華的一棟建築物,木雕、剪粘精緻,門口還貼上日本製的彩繪磁磚。

身為最後一批離開西吉的人,性格爽朗的陳大姐,語調總帶著笑意,說起當年她才十幾歲,一個人守著家裡的田園,父親叫她牽著家裡的牛、涉水搭船,離開西吉,沒說不回來了。即便西吉宮連屋頂都已塌了,陳大姐的夢裡,仍常常出現兒時的西吉宮。

陳大姐說,她住在台灣本島,頭痛什麼身體毛病很多,但是每次一回來西吉過節,就全都好了。歲月在呂大哥臉上留下皺紋,但他的老花眼一回到西吉,不必帶眼鏡,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是故鄉的魔力,帶他們重返青春。

呂大哥說,返鄉之前他都要稟告池府王爺,請王爺庇佑路途平安。他告誡大家不要靠近林投樹叢,因為,王爺把島上的蛇都趕到樹叢了。西吉人有共同的家鄉,還有共同的信仰。

西吉宮是西吉嶼的信仰中心,當時可見翹脊、香爐仍在,得穿過一人高的草叢,才能到達。神尊已由西吉人遷到澎湖本島供奉。(圖片來源:Rimuy)

匆匆三天過去,風浪轉小,「凸礁」船靠在東邊礁岩,從村莊只需步行十幾分鐘就能上船。呂大哥坐在船尾,一語不發,回望西吉,一片風和日麗。

西吉新村已經拔營,等到下一次節慶,菜園地上才會再次開出思鄉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