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以母親的語言開始對話:出版人笑談自己如何修理耍賴的兒子,作家還苦惱著女兒學不乖地爬上爬下。從孩子對生活與心態的轉變起頭,話題一路聯繫到《卡西》[1] 的生成。
郝妮爾在文化部計畫支持下完成小說後,南方家園透過青年創作媒合平台主動與郝妮爾聯絡,促成了這次出版合作。談起為何選擇南方,她笑說收到南方寄來的信時就感到很投緣。細究原因,郝妮爾說自己很重視書的美感──不僅僅是裝幀設計的視覺效果,更是出版社選書的品味──而南方的書,有著她能夠讀懂的靈魂。
比起需透過重重關卡進行聯絡的大型出版社,郝妮爾也更喜歡能夠與編輯直接溝通討論的互動模式,她認為如此不僅減去了訊息在傳遞轉譯中失準的疑慮,出版作品也能得到更加即時且精確扼要的意見。譬如在這次合作過程中,子華曾明白地指出《卡西》人物對話的書面語傾向──那是過去寫作散文筆鋒精簡的殘跡──郝妮爾便認為,這樣誠實而中肯的建議,是作者無法一個人自我覺察的。
南方掌櫃劉子華說,大抵首次合作的作者對南方的印象就是書籍裝幀很美,第二印象就是敢挑戰冷門書。南方合作的華文作家中有不少年輕創作者,像鄧九雲、蔡琳森、陳少、田品回、蔡翔任、馬尼尼為等,內容多元且豐富,我自己小學的好友家裡就是瓦斯行,所以第一次讀到卡西時,內心觸動很大,後來博客來報品時,業務窗口也是瓦斯行的女兒,一切是如此的巧合啊!
以寫作搭橋
從小到大,郝妮爾的父親都不願意和兒女談論工作。或許是對身處的勞動階層感到自卑,也或許對他來說照顧、保護孩子的方式,是讓她們盡可能遠離瓦斯行的事務。
但無論立意為何,交流的阻斷導致了父女之間的疏離。
回想小學時的一個雨天,父親開著瓦斯車來載她下課,她一上車見到爸爸渾身溼透、她知道下雨時工作對於師傅來說特別辛苦,便關心地問「今天很累對不對」,卻得到她從未想過的冷漠答案──所以你很開心嗎?
郝妮爾僵在原地,感受到自己被父親徹底排拒在外。
「就像我跟他之間的一盞燈,在那個時候按下去熄滅了。」長大的她知道,那天的反應或許是父親長期的重度憂鬱症所致,但年幼的她難以理解,也無力承受。郝妮爾說,也許這就是兩人關係疏遠的開始。
她轉頭便笑稱,父女倆長年的相處模式就像吵架的夫妻,母親則是居中在兩人之間協調的角色。父親和女兒,總是需要靠媽媽來傳話。
而撰寫《卡西》,構成了彼此久違的一場對話。
起初,郝妮爾要詢問爸爸瓦斯生意的細節,還得趁他入睡前意識矇矓、心防鬆懈的時候,直到小說逐漸接近完稿,父親變得能夠透過與母親聊天的方式,間接地回答她的問題。
以小說為中介,即使姿態仍有些彆扭、對話仍有些迂迴,父親得以開口訴說自己的經驗──立在父女之間的牆像是被一塊一塊搬開磚頭,郝妮爾由此看見父親職業生命的樣貌細節,也將它們轉化為構築故事的一部分。
即使曾被推開而繞了遠路,郝妮爾仍找到自己的一條橋樑去連結這份無以抹滅的經歷,並且賦予詮釋及回應。經過這段寫作歷程,她體認到父母與孩子的關係,雙方都可以對彼此多一點信任──不僅是她與父親,已經成為母親的自己,似乎也能更安心地面對女兒。她相信孩子是會理解的,用屬於自己的方式。
雖然《卡西》以試寫稿獲得補助之初,郝妮爾的父親只是不置可否。
子華也提到,她時常熬夜工作,父親叮嚀「你愛較早睏leh」,他不了解女兒的工作為什麼老是做不完,也沒有例假日,卻不知獨立出版的時間是彈性的,可以兼顧家庭與孩子。「我孩子是不送安親班的,下課後就來出版社,他們在這午睡、作功課、畫畫、遊戲,(好吧!偶爾幫忙媽媽做書籍加工),再和我一塊下班回家。他們老是說中午鐘聲一響,同學們是用羨慕的眼光目送他們走出教室。」不過,子華的父親在大學有過自費出版的經驗,是一本談總體經濟學的書,「我爸應該是最早的獨立出版人吧!」
或許職業落差造成的隔閡,或許也是老一輩人不懂得怎麼表達情感──尤其是在過去壓抑社會氛圍下成長的男人們──愛到了嘴邊,總是變成責備的語言。
即使是在需要關照的時刻,他們也無法就此「示弱」:郝妮爾說,爸爸住院時堅持不讓她去探望,子華的父親生病了則乾脆不向女兒透露。爸爸們的倔強,像是對關心過敏,無論是關心或被關心。
而他們的僵硬,對於再下一代的孩子卻轉化成了柔和。作家描述父親對孫女直率訴說愛意的場面,眼神和語氣滿是不可思議:「他好像把前半輩子沒講的話,一口氣對我女兒說。」
對於如此轉變的態度落差,兩人都笑了,半是稀奇、半是感動。
對自己誠實
從散文延續到小說,「誠實」總是郝妮爾創作中的重要命題。
構思《卡西》這部關於瓦斯店的小說之初,郝妮爾理所當然想從瓦斯師傅的角度來寫,但她後來發覺「沒有扛過瓦斯,不可能假裝自己是瓦斯師傅」,這樣寫,連她自己都沒辦法被感動。
於是郝妮爾選擇從更貼近自身的女性視角出發,我們才得以看見店鋪與瓦斯車背後的家庭景況:不只男性師傅,故事中的女性也同樣在瓦斯店與生活的交織場域中努力奮鬥,用各自的方式行動並發聲。
她說,這樣的寫作取角不僅是對自己誠實,女性的眼光和語境也為故事注入新的力量與動能,瓦斯師傅才不至於走向全然的悲情,並且令小說含納了不同層次的美。
在生產之後,郝妮爾曾短暫停止自由文字工作形態、到地方新聞上班,追求定時領薪的安穩。當時有接近兩個月她無法寫工作以外的文稿,像是丟失了自己的字。
郝妮爾以「乾枯」形容那段時間的自己。當她在難以支撐之際,久違地動筆寫了屬於自己的散文,那種感覺就像腦袋裡開出了一朵花:「在那個時候我決定要離職,我知道我可以用更好的方式養活我自己。」
她現在全心為自己而寫。不是為商業利益,也不為投文學獎。郝妮爾知道外界想要的文字是什麼形狀,但她不再渴求技巧上的肯定,而是快樂地寫作。
對於創作與市場的微妙關係,子華也分享她的心得:縱使有多年業界經驗,也無以準確預測書市反應。「在出版這條路上,我始終在學習。」
有時,備受期待的作品成績平平,有些書則大爆冷門、意外受到讀者喜愛;出版端的確諸多需要考量,但是有些作家下筆前也給自己預設壓力,她認為其實「創作者不需要顧慮這麼多」。
郝妮爾坦言,過去會希望作品能夠面面俱到,卻在寫作過程中體認,比起完整呈現自己知道的事,寫好自己關心的、覺得有趣的事,更為重要、也更誠實。
縱然在艱困的出版與創作環境中歷經痛苦與挫敗,出版人與作家仍相信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一條路。
出版人:劉子華
介紹南方家園出版社發行人,獨立出版聯盟常務理事,著有《798:亞洲崛起的藝術新聚落》。
作家:郝妮爾
著有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現正進行全新散文集《去,妳媽的世界》獲108年國藝會創作補助。
[1] 全書名為《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郝妮爾所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獲文化部創作補助,由南方家園出版。
※文章轉載自【獨立出版聯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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